司梅先为随侍应承安的宫女,但只掌灯火,不近帝侧。
她是威靖关守将司铎之女,逢选入宫,宿抚将司铎纳入麾下后他去信与司梅,劝说她为宿抚做女间,因而宿抚知应承安动向,应承安对宿抚却近一无所知——
他重建的伯劳官多遣往世家与京畿之军,与朝中衮衮诸公争权,并未太过防备这位追随了他十余年的心腹知己。
司梅被授女侍中后主动请缨照料应承安,蔺自明要想投毒,必然先收买了司梅,应承安不知他是如何做到,但显然女侍中又叛了一次主。
应承安这见微知著的本事端得惊人,宿抚闻言微妙地停顿了下,含糊道:“司铎为朕战死,朕应他照料妻儿,不敢寒将士之心。”
话是如此,被两名禁卫制服在书房门口的宫女又猛地挣扎起来,口中嗬嗬作响,高呼宿抚“欺世盗名”,额角青筋毕露,两颊肉跳个不停,把姣好妆容毁得一干二净,形貌似恶兽。
那两名禁卫连忙擒住她后颈,一抬手卸下宫女下颌,将她压按在地面,颇为畏惧地看了宿抚一眼,低下头去,怕他治自己一个守备不力之罪。
宿抚未有言语,他转头看着应承安,眸中隐含探究之意,似乎想知道他会如何处置。
应承安的视线在这几人面上转了一圈,把各异神色纳入眼底,似有明悟地一拊掌,淡淡道:“背主求荣,难逃一死,若知耻守礼,当自绝于人。”
宿抚闻言微怔,继而蹙眉,疑心应承安连自己一道骂了,然而转念一想,他早已自认无耻违礼,满朝饱学之士,更激愤的话也不是没听过,又何必在意应承安口中这点冷嘲热讽。
但……千夫唾骂,万众所指,被斥为独夫民贼,天下口舌中,唯独这一句能叫宿抚耿耿于怀。
他默然片刻,长叹一声道:“承安慎言。”
应承安好像不知自己这句一语双关,他转头对宿抚极轻地笑了一下,慢条斯理地道:“若我杀人,绝不似陛下这般削减衣食,大动刑罚,只需口舌一张,日夜诵读女四书。”
宿抚手中没有司梅与蔺自明勾结的铁证,虽得口供,不能不严惩,但怕寒将士之心,不好未经堂审赐她一死,又不愿她语及补骨脂之事,使其为人所知,数加暗示,迫她自绝,免得烦恼,此时被应承安点破心思,面色微变,却又不得不承认同为杀人,应承安的手腕更胜一筹。
应承安一瞥便知自己猜测无误,突然颇觉无趣,抬手一点门外禁卫,意兴阑珊道:“圣前喧哗,为叛逆求情,论同罪,一道处置了。”
亡国君寄居兴都宫,宿抚近日鬼迷心窍,使他与自己同仪。
然而应承安别无封号,亦无官职,命禁卫杀人乃是越俎代庖,宿抚听惯他发号施令,一时视之为理所当然,没发觉有何不对之处,屠毅却不由自主地望了应承安一眼,拱手抗道:“乱命不可受。”
屠毅世代居住威靖关,少年从军,为威靖关忠营裨将,其后宿抚出镇威靖关,将他一手提拔,乃是不折不扣的新君嫡系,忠心无二,若非从未独自执掌一军,戍守禁内,资历尚浅,难以服众,轮不到殷桓留在禁军统领的位置上。
应承安出言本就为试探,因此只轻描淡写地扫了屠毅一眼,不与他谈论礼,屠毅也不欲得罪他太过,便默默退下,将视线转向宿抚。
然而宿抚此时颇有点神思不属。
他将应承安与处置之法与自己所想比较了下,惊觉似乎不如,迟疑了片刻,请教他说:“为何同罪?”
应承安回答:“于禁宫之中,陛下为立威杀我掌印,此时为立规当严惩不贷,以儆效尤。”
继而他视线一动,落到门外已无法言语的宫女身上,含笑道:“从前未见陛下心慈手软,怎么登基后反而瞻前顾后,尽失杀伐果断之气象?”
不登庙堂,不知天下重;不治天下,不知山河危若累卵;不担山河,不知其寸步难行。
宿抚不过刚刚插手朝政,便被其中暗涌卷得头晕脑胀,别说如应承安那般举重若轻,十事成五就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,不得不宵衣旰食,做那勤政帝王,一日之中不过休息两三个时辰,即使习武之人身强体壮,神采异于常人,也觉疲惫不堪,自然消磨意气。
他浑身微微一震,下意识地正襟危坐,低头受教,半晌后才缓缓说:“杀人易,救人难;靖天下易,平天下难。”
应承安不予评判,又道:“我原见子和锐意进取,行我旧志,不欲以一己之私碍天下,但如今你不破局、不杀我,三年内我必复之。”
复社稷,诛叛逆,定九州,开太平,为万世业,留给宿抚三年犹嫌太长。
屠毅高声喝道:“放肆!”
禁军副统领这一嗓子宛如雷霆炸响,守在外的禁卫闻声急急奔来,一手去拔刀,待奔到门前见皇帝安坐当中,不知发生何事,又连忙收力,和一同奔来的同袍面面相觑。
应承安不动怒,不置气,视线也未动,只问宿抚:“我虽无爵无位,然曾为天下共主,子和亦听命左右,君王失措,士子谏之,廋妪骂之,独我训斥不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