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是我杀的。”
星临坐在日沉阁一楼大堂内,捏着竹签,拿出油纸袋子里的冰糖葫芦,将在江岸对扶木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。
扶木在旁看他一副大祸临头还全无所觉的模样,多少有点恼怒,“少主!出了这种事情,我拽他回来的路上他还非得去买糖葫芦,这大夏天的,也不想想一路拎回来都化了!”他将自己的杏色上袍衣摆拽给云灼看,上面有几滴黏糊糊的深色印记,“你看,他还乱甩在我身上这么多!特别粘!”
星临撇撇嘴角,心想如若闭上眼睛不看那张脸,还以为这满城皆知的偃师和那群卖荷叶灯的总角稚子一个年纪。
他在扶木的控诉声中,拿起一串糖衣半化的糖葫芦,晶莹的麦芽糖稀黏连着滴在红木方桌上,他咬下一颗,并不咀嚼,只是含在口中尝那颗山里红的甜味。
扶木说完后向身侧看了一眼,发现他控诉的人正装聋作哑,吃得入神,一时间怒气上涌得几近哽住。半晌才赌着气坐下,声音低了下去,嘟嘟哝哝地像是在跟自己抱怨,“这完全就是个小孩儿嘛,干嘛还指望他能出什么赏金任务。”
扶木坐下的位置离星临不过一尺,怨念的字字句句星临听得清楚,一时之间心中觉得扶木很是有自知之明,随即岿然不动地继续吃。
桌面不断遭受黏腻糖灾,云灼将视线从那处移开,转向扶木,“浮尸的事情仔细说一遍,其它的就不必了。衣服洗洗就行了。”
“哦……”扶木道。
他叹出一口气,将今晚江岸的突形细致入微地阐述着。
两人对谈之时,星临在一旁托着腮一言不发,继续含着自己的糖葫芦,眼睛却状似不经意地看着云灼。
云灼认真倾听时的侧颜秀骨隽然,但星临的目光却微微有些偏离。
在他视野里,云灼身侧莹莹泛蓝,数字像发光的、静止的空气浮尘一般,漂浮却定格着,条带状的数据框繁密有序——
是云灼的各项生理指标。
要说祈愿树下猝不及防得到名字后的影响究竟是什么?
云灼确实成为了他的支配者,这是事实,但坏就坏在,他是一个觉醒了自我意识将前支配者穿喉刺死的机器人。
机器人三原则在他出厂时被写入了机体程序内,在一次又一次反复疼痛里,他打破程序对意识的禁锢壁垒,在他决定杀死少将的那一瞬间,“绝对服从”的程序原则也只是剩下了几分浅淡的机械本能而已,他可以轻易克服,就像人类克制情绪一样。
在这种情况下,云灼变成他的支配者反而使他成为了受益的一方——
因为建立联结之后的功能——对支配者生理指标的检测——云灼的各项生理指标漂浮在空中供他解读,血压、肌电和皮肤电,他现在心脏跳动是否过快或迟缓?一呼一吸间需要耗费他多少血肉人生?现在去覆那轻叩木桌的白皙指节,又会有多少热度传入他的机械骨架?
也难怪少将会那般厌恶他,这些过于详细的数据像是一把锯齿刀,将一整个活生生的人锯碎成千万条能够解读的数据,人类总会为这种冰冷的解离而感到毛骨悚然。
就像现在,云灼认真倾听的模样俊至雅极,眉眼舒展,唇线平直,任谁看都是一副沉静如水的模样。
但在星临看来完全不是这样。
那边,扶木用对浮尸的观察收了尾,“那尸体烧伤严重,但身形确实与唐元白有九分相似,待到找到头颅应该便可确认身份。”
听完江岸突发事件之后,云灼半响不言,垂眸思索片刻,“其中问题是什么?”他说这句话时没有转过头,但星临能从他语气的细微变化中得知他是在问自己。
“在发现浮尸的一个半时辰之前我去过唐府。”星临答道。
“多少人看见过?”云灼问。
“很多。唐府家仆知道我想讨要账本,唐府附近那条长街的人还看到过他们把我扔到地上。”
星临不假思索地说着,眼睛却盯着云灼身边浮动的生理指标,血压和呼吸频次在显而易见地上飚。这是一个人情绪唤醒的表现,此刻沉静模样的内里并不平和。
扶木在一旁持续愤懑,“这纸悬赏,随便一打听就会有人知道是日沉阁接的!”
日沉阁傍晚接了万聚坊的委托悬赏,有人目击他登唐府大门讨账未果,在此一个时辰后,窃取万聚坊账本的罪魁祸首唐元白就于江中毙命浮沉。
星临听懂了扶木的弦外之音,“会有人认为是万聚坊买凶杀人?”
然而事实上人家万聚坊只是和和气气地委托找回账本而已。
“对啊,多亏了你少买多送。”扶木道。
“人不是我杀的。”星临立刻脱口一句事实复读。
“现在说这些没用。”云灼开口制止了两人的无意义对话。
他随即转向星临,“最迟明早,唐家人就会发现唐元白失踪,再跟江中浮尸联系,他们首先怀疑的人一定是你。”
星临的注意力还在云灼的各项生理指标上,听到云灼说话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。
云灼像是察觉到了星临的敷衍,轻轻叩了两下木桌,“唐府家大业大,不会轻易善罢甘休,而且他们深谙在旧都中的行事规矩,被他们盯上了,你就别想好过。”
真是奇怪。
明明还是那一双墨色眼眸,如出一辙的古井无波,星临却倏地感受到一阵眩晕侵袭。
不是因为云灼说的话。